我的童年作者冰心提到童年,总使人有些向往, 不论童年生活是快乐,是悲哀,人们总觉得都是生命中最深刻的一段,有许多印象,许多习惯,深故地刻画在他的人格及气质上,而影响他的一生。 我的童年生活在许多零碎的文字里,不自觉的已经描写了许多,当漫规对我提出这个题目的时候,我还觉得有腥味而欣然执笔。 中年的人不愿意再说些情感的话,虽然在回忆中充满了含泪的微笑。 我只约略的画出我童年的环境和训练,以及遗留在我的嗜好或习惯上的一切。也许有些父母们愿意用来做参考。 先说到我的遗传,我的父亲是个海军将领,身体很好,我从不记得他在病榻上躺着过。 我的祖父身体也很好,八十六岁无疾而终。我的母亲却很瘦弱,常常头痛吐血, 这吐血的正好我也得到,不是肺结核,而是肺气之胀,大过劳或操心都会发作。因此,我童年时代记忆所及的母, 是个极温柔极安静的女人,不是做活计就是看书。他的生活是非常恬淡的, 虽然母亲说过我在会吐奶的时候就吐过血,而在我的童年时代并不曾发作过。我也不记得我那时生过什么大病,身体也好,精神也活泼。 于是那七八年山邹海雨的生活,我多半是父亲的孩子,而少半是母亲的女儿。 在我以先,母亲生过两个哥哥,都是一生下就夭折了,我的底下还死去一个妹妹。我的大弟弟比我小六岁,在大弟弟为 生之前,我在家里是个独子,环境把童年的我造成一个野孩子,丝毫没有少女的气息。我们的家总是靠近海军兵营或海军学校 四围,没有和我同龄的女伴。我没有玩过娃娃,没有学过针线,没有擦过脂粉,没有穿过鲜艳的衣服,没有带过花。 反过来说,因着母亲的病弱和家里的冷静,使得我整天跟在父亲的身边,参加了他的种种工作与活动,得到了连一般男子都得不到的经验。 为一切方便起见,我总是男装,常着军服,父母叫我阿哥, 弟弟们称呼我哥哥,弄到后来我自己也忘其所以了。 父亲办公的时候也常常有人带我出去。我的由宗所及是奇台、炮台、海军码头、火药库、龙王庙。 我的谈判是修理枪炮的工人,看守火药库的残废兵士、水手军官。他们多半是山东人,和蔼而至朴,告诉我许多海上新奇悲壮的故事, 有时也遇见农人和渔人谈些山中海上的家常。那时除了我的母亲和父亲、同事的太太们外,几乎轻易见不到一个女性。 四岁以后开始认字,六七岁就和我的堂兄表兄们同在家里读书,他们比我大了四五岁,仍就是玩不到一处。 我常常一个人走到山上海边去,那是极其熟食的环境,一草一石,一沙一漠,我都有无限的亲切。 我常常独步在沙岸上看潮来的时候仿佛天地都漂浮了起来,潮退的时候,仿佛海岸和我都被吸卷了去。 同志的心对着这亲切的伟大常常感到争冲。黄昏时休息的军号吹起四扇回响, 因凄壮而悠长。那熟食的调子也使我莫名其妙的要下泪。 我不觉得自己的闷,只觉得自己的小。因着没有游伴,我很小就学习看书,得了个好读书不求甚解的习惯。我的老师们很爱我,常常教我背些诗句, 我似懂似不懂的,有时候很能欣赏。比如那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我独立山头的时候,就常常没送他。 离我们最近的城市就是烟台。父亲有时带我下去赴宴会,逛天后 后宫或是听戏。父亲并不喜听戏,只因那时我正看三国,父亲就到戏园里点戏给我听,如草船借箭、群英会、华容道等。 看见书上的人物走上舞台,虽然不懂得戏词,我也觉得很高兴。所以我至今还不讨厌京戏,而且我喜听虚声、花脸黑头的戏, 再大一点,学会了些精致的淘气。我的玩具已从铲子和砂桶进步到蟋蟀罐、捅风筝。 我收集美丽的小石子在瓷缸里养着。我学作诗、写章、回小说,但都不能中篇。因为我的幸 学仍在户外,低头伏案的时候很少。父亲喜欢种花、养狗,弓鱼之侠,这是他唯一的消遣。因此我从小不怕动物,对于花木更有普遍的爱好。 母亲不喜欢狗,却也爱花。夏夜,我们常常在斗篷花架下饮啤酒、汽水乘凉。 母亲很早就进去休息,父亲便带我到奇台上去看星,指点给我各个星座的名称和位置。他常常说, 你看星星不是很多很小,而且离我们很远吗?但是我们海上的人一时都离不了他。在海上 迷路的时候,看见星星就如同看见家人一样,因此我至今爱星甚于爱月。 父亲又常常带我去参观军舰,指点给我军舰上的一切,我只觉得处处都是整齐清洁,光亮雪白,心里总有说不出的赞叹同羡慕。 我也常得亲近父亲的许多好友,如萨镇兵先生、黄赞侯先生,民国第一任海军部长黄忠英上将。他们都是极严肃,同时又极慈矮, 生活是那样纪律,又那样恬淡。他们也作诗同父亲常常唱贺他们。这一般人 是当时文人所称为的求代歌狐翩翩如将。我当时的理想是想学父亲,学父亲的这些好友并不曾想到我的性别阻止了我做他们的追随者。 这种生活一直连续到了十一岁。此后我们回到故乡福州去生活起了很大的转变。 我也不能不感谢这个转变,十岁以前的训练若再继续下去,我就很容易变成一个男性的女人,心里也许就不会健全。 因着这个转变,我才渐渐的从父亲身边走到母亲的怀里,而开始我的少女时期了。 童年的印象和事实遗留在我性格上的,第一是我对于人生态度的严肃,我喜欢整齐、纪律、清洁的生活,我怕看,怕听放淡、散漫松懈的一切。 第二是我喜欢空阔高远的环境,我不怕寂寞,不怕禁毒,愿意常将自己消失在空旷辽阔之中,因此一到了野外,就如同回到了故乡。我不喜城居,怕应酬,我没有城市的嗜好。 第三是我不喜欢穿颜色鲜艳的衣服,我喜欢的是黑色、蓝色、灰色、白色。有时母亲也勉强我穿, 穿过一两次稍微鲜艳的衣服,我总觉得很扭捏,很不自然,穿上立刻就要脱去。关于这一点,我觉得完全是习惯的关系。其实在美好的品味之下,少女爱好天然是应该打扮的。 第四是我喜欢爽快、坦白、自然的交往。我很难勉强自己做那些不愿意做的事,见那些不愿见的人,吃那些不愿吃的饭,母亲常说这是任性之一种不能成就伟大的人格。 第五是我一生对于军人普遍的尊敬。军人在我心中是高尚、勇敢、纪律的结晶,关系军队的一切,我也都 都感兴趣。说到童年,我常常感谢我的好父母,他们养成我一种恬淡、反复、自然的习惯,他们给我一个快乐、清洁的环境,因此在任何环境里都能自足、知足。 我尊敬生命,保爱生命。我对于人类没有怨恨,绝对许多缺憾是可以改进的。只要人们有决心,肯努力, 这不是一件容易事。因为生命是一张白纸,它的本质无所谓痛苦,也无所谓快乐。我们的人生观都是环境形成的,相信人生是向上的人,自己有了勇气,别人也因而 快乐。我不但常常感念我的父母,我也常常警惕我们应当怎样做父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