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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的娘家是在北平德胜门外土城外边通大中寺的大路上的一个小村里, 村里一共有四五家,人家都姓马,大家都种点不十分肥美的土地。但是与我同辈的兄弟们也有当兵的、做木匠的,做泥水匠的和当巡查的, 他们虽然都是农家,却养不起牛马,人手不够的时候,妇女便也需下地做活。 对于姥姥家,我只知道上述的一点, 外公外婆是什么样子我就不知道了,因为他们早已去世,至于更远的足系与家世就更不晓得了。穷人只能顾眼前的衣食,没有功夫谈论什么过去的光荣 家谱。这字眼我在幼年就根本没有听说过。 母亲生在农家,所以勤俭诚实,身体也好, 这一点事实却极重要,因为假若我没有这样的一位母亲,我之为我恐怕也就要大大的打个折扣了。母亲出嫁大概是很早,因为我的大 大姐现在已是六十多岁的老太婆,而我的大生女还长我一岁呀。 我有三个哥哥四个姐姐,我是老儿子,生我的时候,母亲已有四十一岁,大姐二姐都已出了格。 由大姐与二姐所嫁入的家庭来推断,在我生下之前,我的家里大概还马马虎虎的过得去。 那时候订婚讲究门当户对,而大姐丈是做小官的,二姐丈也开过一间酒馆,他们都是相当体面的人。可是我我 给家庭带来了不幸,我生下来母亲晕过去,半夜才睁眼看见他的老儿子,感谢大姐把我揣在怀里,一直没有动死 胸不到十岁,三姐十二三岁,我才一岁半。全丈母亲独立抚养了 父亲的寡姐,跟我们一块住,他吸鸦片,他洗摸纸牌,他的脾气急坏, 为我们的衣食,母亲要给人家洗衣服,缝补或裁缝衣裳。在我的记忆中,他的手中年是鲜 红微肿的。白天他洗衣服,洗一两大绿瓦盆,他料理家务永远丝毫也不敷衍,就是徒护们送来的黑如铁的布袜,他也给洗的雪白。 晚间他与三姐抱着一盏油灯,还要缝补衣服,一直到半夜, 他中年没有休息,可是在忙碌中,他还把院子屋中收拾的清清爽爽, 桌椅都是旧的,柜门的铜锣久已残缺不全,可是他的手老使破,桌面上没有尘土,残破的铜锣发着光。 院中父亲遗留下的几盆石榴与家族桃,永远会得到应有的浇灌与爱护。年年夏天开许多花, 哥哥似乎没有同我玩耍过,有时候他去读书,有时候他去学徒, 有时候他也去卖花生或樱桃之类的小东西。母亲含着泪把他送走,不到两天又含着泪接他回来。我不明白这都是什么事,只觉得与他很生疏。 与母亲相依如命的是我与三姐,因此 他们做事,我老在后面跟着他们浇花,我也张落着取水,他们扫地,我就搓土。从这里,我学得了爱花、爱清洁、守秩序,这些习惯至今还被我保存着。 有客人来,无论手中怎么窘,母亲也要设法弄一点东西去款待。 舅父与表哥们往往是自己掏钱买酒肉食,这是他脸上修的绯红,可是殷勤的给他们温酒做面,又给他一些喜悦。遇上亲友家中有喜丧, 是母亲必把大罐洗的干干净净,亲自去喝,掉份里也许只是两吊小钱。到如今,我的好客的习性还未全改, 尽管生活是这么清苦,因为自幼而看惯了的事情,是不易改掉的。 姑母时常闹脾气,她单在鸡蛋里找骨头,她是我家中的阎王,直到我入了中学,她才死去。 我可是没有看见母亲反抗过,没受过婆婆的气,还不受大姑子的骂。命当如此, 母亲在非解释一下不足以平复别人的时候,才这样说。是的,命当如此,母亲活到老,穷到老,辛苦到老,全是命。当如此,他最会吃亏。 给亲友邻居帮忙,他总跑在前面。他会给婴儿洗三,也就是婴儿出生三天之后要洗 穷。朋友们可以因此少花一笔勤姥姥钱。 母亲会刮痧,他会给孩子们剃头,他会给少妇们绞脸,凡是他 能做的,都有求必应。但是朝贼打架,永远没有他,他宁吃亏,不斗气。 当姑母死去的时候,母亲似乎把一世的委屈都哭了出来,一直哭到坟地。 不知道哪里来的一位侄子,声称有成绩权,母亲便一声不响,叫他搬走那些破桌子烂板凳,而且把姑母养的一只肥肉鸡也送给他。 可是母亲并不软弱。父亲死在庚子闹全的那一年,联军入城,哀家搜索 财务羁押,我们被搜两次。母亲拉着哥哥与三姐坐在墙根等着鬼子们进门。街门是开着的, 鬼子进门一次,刀先把老黄狗刺死,而后入室搜索。他们走后,母亲把破衣箱搬起,才发现了我。假若箱子不空,我早就被压死了。 皇上跑了,丈夫死了,鬼子来了,满城是血光火焰,可是母亲不怕, 他要在刺刀下饥荒中保护着儿女。北平有多少 道变乱了,有时候兵变了,皆是整条的烧起火团落在我们院中。有时候内战了,城门紧闭,铺垫关门,昼夜响着枪炮。 这惊恐,这紧张,再加上一家饮食的筹划,儿女安全的顾虑,岂是一个软弱的老寡妇所能受得起的? 可是在这种时候,母亲的心横起来,他不慌不哭,要从无办法中想出办法来,他的泪会往心中落。 这点软而硬的性格也传给了我。 我对一切人与事都取和平的态度,把吃亏当做当然的。但是在做人上,我有一定的宗旨与基本的法则,什么事都可将就,而不能超过自己画好的界限。 我怕见生人,怕办杂事,怕出头露面,可是到了非我去不可的时候,我便不敢不去。正像我的母亲, 从私属到小学到中学,我经历过起码有二十位教师吧,其中有给我很大影响的,也有毫无影响的。但是我, 我的真正的教师把性格传给我的是我的母亲,母亲并不识字,她给我的是生命的教育。 当我在小学毕了业的时候,亲友一致的愿意我去学手艺,好帮助母亲。我晓得我应当去找饭吃,以减轻母亲的勤劳困苦。 可是我也愿意升学,我偷偷的考入了师范学校,制服、饭食、书籍、住处都由学校供给。只有这样,我才敢对母亲说,升学的话。 入学要交十元的保证金,这是一笔巨款,母亲做了半个月的奶,把这巨款筹到儿后,含泪把我送出门去, 他不辞劳苦,只要儿子有出息,当我由师范毕业而被派为小学校校长,母亲与我都一夜不曾合眼,我只说了句,以后您可以歇一歇了。 他的回答只有一串串的眼泪。 我入学之后,三姐姐 结了婚,母亲对儿女是都一样疼爱的,但是假如他也有点偏爱的话,他应当偏爱三姐。 因为自父亲死后,家中一切的事情,都是母亲和三姐共同称职的。 三姐是母亲的右手,但是母亲知道,这右手必须歌曲,她不能为自己的便利而耽误了女儿的青春。 当花轿来到我们的破门外的时候,母亲的手就和冰一样的凉,脸上没有血色。那是阴历四月,天气很暖, 大家都怕他晕过去。可是他挣扎着,咬着嘴唇,手扶着门框,看花轿徐徐的走去。 不久,姑母死了,三姐已出嫁,哥哥不在家,我又住学校,家中只剩母亲自己, 他还需自早置晚的操作,可是终日没人和他说一句话。 新年到了,正赶上政府倡用阳历,不许过旧年除夕,我请了两小时的假,有拥挤不 不堪的揭示。回到轻炉冷灶的家中,母亲笑了,即使听说,我还需回笑,他愣住了。半天,他才叹出一口气来。 到我该走的时候,他递给我一些花生,说,去吧,小子, 街上是那么热闹,我却什么也没看见。泪遮迷了我的眼, 今天,泪又遮住了我的眼,又想起当日孤独的过,那凄惨的除夕的词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