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根是谁的孩子

说起来，苦个儿才满五岁，他已经是我的好帮手了， 我走到哪里，他就跟到哪里，和我一起干活。他连稻子都会割了。 我花钱请城里的铁匠给他打了一把小镰刀。那天这孩子高兴坏了， 平日里带他进城，一走过二喜家那条胡同，这孩子呼的一下窜进去找他的小伙伴去玩，我怎么叫他他都不答应。那天说是给他打镰刀，他扯住我的衣， 师傅就没有放开过，和我一起在铁匠铺子前站了半晌，进了一个人，他就指指镰刀，对那个人说，是苦根的镰刀。 他的小伙伴找他去玩，他扭了扭头，得意洋洋地说，我现在没功夫跟你们说话， 镰刀打成了苦根，睡觉都想抱着，我不让，他就说放在床下面。 早晨醒来第一件事便是去摸床下的镰刀。我告诉他，镰刀越使越快，人越勤快， 就越有力气。这孩子眨着眼睛看了我很久，突然说，镰刀越快，我力气也就越大了。 苦根儿总还是小，割稻子自然比我慢多了。他一看到我割得快，便不高兴，朝我叫，福贵，你慢点儿。 村里人叫我富贵，他也这么叫，也叫我外公。我指指自己割下的稻子说，哈哈，这是苦根疙瘩。 他便高兴的笑起来，也指指自己割下的稻子，说，这是富贵割的。 酷狗年纪小也就累的快，他时时跑到田梗上躺下睡一会，对我说，富贵镰刀不快了， 他是说自己没力气了。他在田梗上躺一会，又站起来，神气活现的看我割稻子，不时叫道，富贵，别踩着稻穗了。 旁边田里的人见了都笑，连队长也笑了，队长也和我一样老了， 他还在当队长，他家人多分了五亩地，紧挨着我的地。队长说，嘿嘿，这下 小子真他娘的能说会道，我说是凤霞不会说话欠的。 这样的日子，苦是苦，累是累，心里可是高兴，有了苦根，人活着就有尽头。 看着苦根一天一天搭起来，我这个做外公的也一天比一天放心。 到了傍晚，我们两个人就坐在门槛上，看着太阳落下去，田野上红红一片闪亮着。听着村里人吆喝的声音，家里养着的两只老母鸡 在我们面前走来走去，酷哥和我亲热，两个人坐在一起，总是有说不完的话。 看着两只老母鸡，我常常想起我爹在世时说的话，便一遍一遍的对苦根说， 这两只鸡养大了变成鹅，鹅养大了变成羊，羊养大了又变成牛，我们呢，也就越来越有钱了。 苦根听后咯咯直笑，这几句话他全记住了，多次从鸡窝里掏出鸡蛋 来的时候，总要唱着这几句话，鸡蛋多了，我们就拿到城里去卖。我对苦根说，钱机够了，我们就去买牛，你就能骑在牛背上去玩了。 苦歌一听，眼睛马上亮了，他说，鸡就变成牛了。 从那时以后，苦根天天盼着买牛这天的来到每天早晨，他睁开眼睛便要问我，富贵今天买牛吗？ 有时去城里卖了鸡蛋，我觉得苦根可怜，想给他买 几块糖吃吃，苦根就会说，买一块就行了，我们还要买牛呢。一转眼，苦根到了七岁，这孩子力气也大多了。 这一年到了摘棉花的时候，村里的广播说，第二天有大雨，我急坏了， 我种的一亩半棉花已经熟了，要是雨一淋，那可就完蛋了。一清早，我就把苦根拉到棉花地里，告诉他今天要摘完。苦根养着脑袋说富贵，我头晕， 我说快摘吧，摘完了你就去玩。苦根便摘起了 棉花，摘了一阵，他跑到田梗上躺下，我叫他，叫他别再躺着。谷根说我头晕， 我想让他躺一会吧，可苦根一躺下便不起来了，我有些生气，就说苦根免，我今天不摘完，牛也买不成了。 酷狗这才站起来对我说，我头晕的厉害。 我们一直干到中午，看看大半亩棉花摘了下来，我放心了许多，就拉着苦根回家去吃饭。一拉苦根的手，我心一睁，赶紧去摸它的额头。 苦根的额头躺得下人，我才知道他是真病了，哎，我真是老糊涂了，还逼着他干活。回到家里，我就让苦根躺下。 村里人说生姜能治百病，我就给他熬了一碗姜汤。可是家里没有糖，想往里面撒点盐，又觉得太委屈苦根了， 便到村里人家那里去要了点糖。我说过些日子卖了粮，我再还给你们。 那家人说算了。富贵让苦根喝了姜汤，我又给他熬了一碗 粥，看着他吃下去，我自己也吃了饭，吃完了我还得马上下地，我对苦根说，你睡上一会会好的。 走出了屋门，我越想越心疼，便去摘了半碗新鲜的豆子回去给苦根煮熟了，里面放上盐，把凳子搬到床前，拌过豆子放在凳子上叫苦根吃， 看到有豆子吃，哭个儿笑了。我走出去时，听到他说，你怎么不吃啊？ 我是傍晚才回到屋里的，棉花一摘完，我累的人 架子都要散了，从田里到家才一小段路，走到门口，我的腿便哆嗦了。我进了屋边叫苦干苦干， 苦根没有答应，我以为他是睡着了，到床前一看，苦根歪在床上，嘴绊张着，能看到里面有两颗还没有嚼烂的豆子。 一看那嘴，我脑袋里嗡嗡乱响了，苦根的嘴唇都青了， 我使劲咬他，使劲叫他，他的身体晃来晃去， 就是不答应我。我慌了，我在床上坐下来，想了又想，想到苦根会不会是死了，我这么一想，忍不住哭了起来， 我再去咬他，他还是不答应，我想他可能真是死了。 我就走到屋外，看到村里一个年轻人对他说，求你去看看谷根，他像是死了。 那个年轻人看了我半晌，随后把脚别往我屋里跑。他把苦根摇了又摇，又将耳朵贴在苦根胸口 听了很久，他说听不到心跳。 村里很多人都来了，我求他们都去看看苦根，他们都去摇摇听，听完了对我说，死了。 苦根是吃豆子撑死的。 这孩子不是嘴馋，是我家太穷，村里谁家的孩子都过得比苦根好，就是豆子苦根也是难得 我能吃上。我是老昏了头，给苦根煮了这么多豆子，我老的又笨又蠢，害死了苦根。 往后的日子我只能一个人过了， 我总想着自己的日子也不长了， 谁知一过又过了。这些年我还是老样子，腰还是常常疼，眼睛还是花，我耳朵倒是很灵，村里人说话，我不看也能知道是谁在说 我是有时候想想伤心，有时候想想又很踏实。家里人全是我送的，葬全是我亲手埋的。 到了有一天，我腿一伸，也不用担心谁了， 我也想通了，轮到自己死时，安安心心的死，就是不用盼着收尸的人， 村里肯定会有人来买我的，要不我人一臭，那气味谁也受不了， 我不会让别人白白买我的。我在枕头底下压了十块钱， 这十块钱我饿死也不会去动他的。村里人都知道这十块钱是给替我收尸的那个人， 他们也都知道我死后是要和家珍他们埋在一起的。 这辈子想起来也是很快就过来了，过得平平常常。我爹指望我光宗耀祖，他是看错人了。我呀，就是这样的 命，年轻时靠着祖上留下的钱风光了一阵子，往后就越过越落魄了，这样反倒好，看看我身边的人， 龙儿和春生他们也只是风光了一阵子，到头来命都丢了。 做人还是平常点好，争这个争那个，争来争去，赔了自己的命。 像我这样说起来是越混越没出息，可寿命长，我认识的人一个挨着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