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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明1周前
那杯酒,至今还悬在记忆里,不曾落下。 父亲突然说:“陪我喝一杯吧。” 这很不寻常。他素来独酌,一小碟花生米,三两白酒,能从日暮喝到掌灯。而我忙于工作,忙于应酬,忙于他无法理解的“年轻人的世界”。 可那天,我坐下了。 没有精致的酒具,两只素白瓷杯,是他用了多年的。酒是寻常的粮食酒,倾泻时有细微的声响。我们碰杯,没有祝酒词,只轻轻一响,像叹息。 几杯下肚,话匣子才松动。他说起我小时候偷舔他酒杯,辣得直吐舌头;说起他年轻时能喝下一整瓶,然后趁着酒劲走三十里山路去看县里的戏。他的话比酒还多,脸上的皱纹被笑意熨开,像秋日的湖面。 “人这辈子,就像喝酒,”他抿了一口,眯着眼,“年轻时觉得烈,总想换温和的;年长了,又念着那股烈劲儿。” 我当时不懂,只当是醉话。 那晚的月亮很好,清辉满地,像薄霜。他起身时晃了一下,我扶住他。他的手臂很瘦,隔着毛衣,能摸到坚硬的骨头。这是我成年后,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这样近地接触他。 他说:“够了,今天喝够了。” 三个月后,他安静地走了。像那晚放下酒杯一样,放下了人世所有牵挂。 整理遗物时,我又看到那对瓷杯。一只还残留着极淡的酒气,另一只,干干净净,是我用过的。它们并排立着,像一对沉默的父子。 后来我明白,父亲或许预感到什么。那不是一次寻常的对饮,是他用尽最后力气,完成的告别仪式。他把一生浓缩成那个黄昏,把说不出口的爱与牵挂,都酿在那杯酒里,递给了我。 而我,当时只道是寻常。 如今我也偶尔独酌。倒上两杯,一杯给他,一杯给我。碰一碰,那声轻响还在岁月里回荡。我才尝出那酒的滋味——前半杯是生活的苦与烈,后半杯,是再也回不去的甘醇。 父亲在酒里,给我上了最后一课:生命的落幕,可以没有宏大叙事,只是一杯酒,一轮月,一次未及深谈的对坐。而最深重的告别,往往悄无声息,像夏夜的露水,在你还未察觉时,已然消散。 那杯最后的酒,我用了余生来细品。它教会我,每一次举杯都可能是最后一次,所以每一次,都要当作第一次来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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