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少时翻开课本,《湖心亭看雪》的字轻飘飘的,不过是篇赏雪的清雅小文。我随手在页边划下“雪夜闲情”,只当张岱是个耽于幽趣的风雅雅士,雪夜独往不过是文人的小情调。 那时背“上下一白”,满脑子尽是雪裹湖山的诗意静美,只觉这白是极致的洁净;如今再读,才惊觉这“白”是张岱眼里的故国坟场,旧朝朱墙、秦淮灯影全被大雪埋成了无字碑,天地间只剩一片死寂的空,空得能吞掉人的呼吸。 当年读“更定独往”,还笑他寒夜冒雪的傻气;此刻才懂,他哪里是寻雪?雪片子砸在毳衣上早浸到了骨头里,他是攥着那枚碎了的“崇祯”印记,往这白茫茫里仓皇躲藏——只有厚雪,才能埋住那声不敢外泄的亡国呜咽。 从前以为那两个“金陵人”只是偶遇的游客,答“金陵人”是答非所问的疏阔;现在才悟透,金陵是故都漏下的旧月光啊,那三个字,是两个被时代剐去故土的遗民,在雪地里撞了个满怀,碰碎了各自揣了半生的故国残梦。 年少时笑他雪夜独往的“痴”,只当是文人的怪癖;成年后才懂这痴是剜心的倔——明亡了,偏要在纸上把“崇祯五年”钉成不塌的碑;江南没了,偏要把十里繁华揉进雪泥里烂掉,哪是什么闲情?是把魂魄碾碎了,和着雪吞下去的疼。 曾经觉得课本里的“雅趣”轻如鸿毛;如今才知,那是亡国文人把心熬成霜、剖成片,蘸着雪水写就的,淡得像烟,却重得让三百年后的我们,一碰这文字,指尖就忍不住发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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