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可信其有》 《管锥编·太平广记》卷二一二《赵存》条下,钱钟书于“宁可无而信,不可有而不信”一语,虽仅着片言判语,然其刀锋所向,已剖开语言之皮相,直刺文化之膏肓。 昔陆象先笃信佛典,其弟景融窃诘之:“家兄溺此教,何利乎?”象先对曰:“若果无冥道津梁,百岁之后,吾固当与汝等。万一有罪福,吾则分数胜汝。”此答看似圆通,实藏机锋。 语言之诡辩: 此句强以“有/无”配“信/不信”,貌若工整,实则淆乱层次。“无”者未见其实,“有”者已睹其形。[微笑] 今以未见而断其必不可信,以已见而强令必不信,是混存在之事与认知之理,以存有之论篡认识之域,恰似令耕者执耒而讼,使讼者持牒而耕——范畴既乱,理路遂荒。看似警策之语,实与梦呓同科。[捂脸] 心理之幽曲: 钱公烛照其心,谓此“矫枉过正”之辞,实为“惶惧多疑”之变徵。“宁信其有”者,非真信也,惧漏网于万一;“不信其无”者,非真疑也,怯直面于确凿。两相勾连,遂成“宁错信而不放过,强存疑而不肯认”之态,恰似夜行人闻枯叶坠地而股栗,见烛影摇壁而胆寒。钱公讥为“惧内式怀疑”:对虚无则卑躬如僮仆,对实有则倨傲如王侯,终至有无两失,惟余惶惶不可终日之心。 要之,钱钟书剖此语为“似智实愚”之典型:辞章虽工而对仗悖理,姿态虽谨而内里怯懦。所谓“宁可无而信,不可有而不信”,不过惊弓之鸟自织罗网,杯弓蛇影反作真形。[破涕为笑] 然钱公论学,素重肌理: 其论“权实之辨”,谓象先非究有无之实相,乃行利害之权衡。“无而信”者,于不可知处种因,其果难测;“有不信”者,在可见处断缘,其失必至。此正暗合古人“敬鬼神而远之”之微义。 其析“敬伪之界”,则勾连世态人心。象先所求,在信仰之诚衷,非香火之虚仪。较之今之逢庙辄拜、见像即跪者,其“宁可信其有”反见几分真色。 至若中西互证,尤见通识。帕斯卡“上帝之赌”与象先“罪福之算”,虽隔山海,理路同辙。皆在渺茫不可证处,以寸心度无极,以有限搏无穷。此非独中土之智,实为寰宇人间共相。 钱公更以史家法眼,照见“常事不书”之奥义。象先此等轶闻,正史不载,野史偶现,然恰是窥探士人潜心理之锁钥。昔司马迁书郭解细微,班固录陈平秘计,皆以此法烛幽索隐。 今钱公于《管锥》开篇即申“易之三名”,其后处处掘此微言,真可谓“于无声处听惊雷”者。[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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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体与魂之眼睛为魂》 世人常说眼睛是“灵魂之窗”,大抵是不错的。然而《管锥编》中论《太平广记》卷三六二,钱钟书先生却另有一番见解。他说,人到终了,形骸归于土,魂魄散于虚,而眼睛竟属于魂的一面,不与肉体同朽。 钱公旁征博引,穿穴古今,贯通中西,不过为了一件事:眼睛何以成了魂的表征? 中国自古便知目能传神。《诗》曰“美目盼兮”,《楚辞》言“目腾光些”、“目曾波些”,早已道破天机。不但能语,还能笑。那“目笑”之妙,竟比口角的笑意更真切,更流动。所谓“宜笑”,原不在朱唇皓齿,而在秋波一转之间。[微笑] 西洋人也未必不见此理。司汤达记拿破仑笑时“齿露而已,目初不笑”,可见笑亦有真假,真笑在目,假笑在唇。[破涕为笑] 西方文学中所谓“眼波”(beamy eyes),岂不与我邦“目曾波些”、“秋波那一转”暗合?人类心理,本来东西皆同。[破涕为笑] 钱公之论,不止于罗列故实。更进一层,乃在形魂之辨。[强] 目虽是形骸的一部分,却独能通神。形可灭,而神不灭,故目亦随魂而去。古人云“神形合一”,而眼睛便是那契合处。 昔王逸注《楚辞》,将“宜笑”单解作“好口”,未免拘泥。钱公直指其失,谓不知目亦能笑,且笑得更为真切。训诂之家,若只抠字眼,不顾神气,终是买椟还珠。 钱钟书读书,真能于字缝中看出字来。穿穴中西,非为炫博,实欲探求人心之间、文心之间,古今四海,盖莫能外。 眼睛一事虽小,亦可窥见人类共相。学者若此,方可谓之“通人”。[破涕为笑][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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