粉丝1523获赞1.5万

昆明的雨汪增奇宁昆要我给他画一张画,要有昆明的特点。 我想了一些时候画了一幅,右上角画了一片倒挂着的浓绿的仙人掌,末端开出一朵金黄色的花, 左下画了几朵青头菌和牛肝菌。提了这样几行字, 昆明人家常于门头挂仙人掌一片以辟邪。仙人掌悬空倒挂,尚能存活开花,于此可见仙人掌生命 之顽强,亦可见昆明雨季空气之湿润。雨季则有青头菌、牛肝菌味及鲜鱼。 我想念昆明的雨。我以前不知道有所谓的雨季,雨季是到昆明以后才有了具体感受的。 我不记得昆明的雨季有多长,从几月到几月,好像是相当长的, 但是并不使人厌烦,因为是下下停停停停下下,不是连绵不断,下起来没完, 而且并不使人气闷。我觉得昆明雨季气压不低,人很舒服。 昆明的雨季是明亮的,丰满的,使人动情的 城春草木深,梦夏草木长。昆明的雨季是浓绿的,草木的枝叶里的水分都到了饱和状态,显示出过分的近于夸张的旺盛。 我的那张画是写实的,我确实亲眼看见过倒挂着还能开花的仙人掌。旧日昆明人家 门头上用意辟邪的多是这样一些东西,一面小镜子,周围画着八卦,下面便是一片仙人掌。 在仙人掌上扎一个洞,用麻线穿了挂在钉子上。昆明仙人掌多且极肥大, 有些人家在菜园的周围种了一圈仙人掌以代替篱笆。 中了仙人掌,猪羊便不敢进园吃菜了。仙人掌有刺,猪和羊怕渣。 昆明菌子极多,雨季逛菜市场随时可以看到各种菌子, 最多也最便宜的是牛肝菌。牛肝菌下来的时候,家家饭馆卖炒牛肝菌,连西南联大食堂的桌子上都可以有一碗 牛肝菌,色如牛肝,滑嫩鲜香,很好吃。炒牛肝菌需多放蒜,否则容易使人晕倒。 青头菌比牛肝菌略贵,这种菌子炒熟了也还是浅绿色的,格调比牛肝菌高。 俊中之王是鸡宗,味道鲜浓,无可方比。 鸡棕是名贵的山珍,但并不真的贵的惊人。一盘红烧鸡棕的价钱和一碗黄焖鸡不相上下,因为这东西在云南并不难得。 有一个笑话,有人从昆明坐火车到成贡,在车上看到地上有一颗鸡棕,他跳下去把鸡棕捡了,仅赶两步还能爬上火车。 这笑话用意在说明昆明到成功的火车之慢,但也说明鸡宗随处可见。有一种菌子,中吃不中看, 叫做干巴菌,乍一看那样子真叫人怀疑。这种东西也能吃,颜色深褐带绿,有点像一堆半干的牛粪,或一个被踩破了的马蜂窝, 里头还有许多草茎松毛,乱七八糟。可是下点功夫,把草茎松毛摘净,撕成蟹腿肉粗细的丝,和青辣椒同炒,入口便会使你樟木结舌。 这东西这么好吃?还有一种菌子,中看不中吃,叫鸡油菌,都是一般大小,有一 一块银元那样大滴溜圆,颜色浅黄,恰似机油一样。这种菌子只能做菜时配色用,没甚味道。 雨季的果子是杨梅,卖杨梅的都是苗族女孩子,戴一顶小花帽子,穿着斑尖的绣了满帮花的鞋, 坐在人家结实的一角,不时吆喝一声卖杨梅,声音娇娇的, 他们的声音使得昆明雨季的空气更加柔和了。昆明的杨梅很大,有一个乒乓球那样, 颜色黑红黑红的,叫做火炭煤。这个名字起的真好,真是像一球烧的赤红的火炭,一点都不酸。 我吃过苏州洞庭山的杨梅,井冈山的杨梅,好像都比不上昆明的火炭梅。 雨季的花是免桂花,免桂花即白兰花,北京叫做板蓝, 云南把这种花叫做缅桂花。可能最初这种花是从缅甸传入的,而花的香味又有点 像桂花。其实这跟桂花实在没有什么关系。不过话又说回来,别处叫它白兰、板兰,它和兰花也挨不上呀, 也不过是因为它很香,香的像兰花。我在家乡看到的白兰多是一人高。昆明的缅桂是大树, 我在若园巷二号住过,院里有一颗大免贵,密密的叶子把四周房子都映绿了。 免贵盛开的时候,房东就和他的一个洋女搭了梯子上去摘,每天要 摘下来好些,拿到花市上去卖。他大概是怕房客们乱摘他的花,时常给各家送去一些,有时送来一个七寸盘子,里面摆的满满的免桂花。 带着雨珠的缅桂花使我的心软软的,不是怀人,不是思乡 语,有时是会引起人一点淡淡的乡愁的。李商隐的夜雨寄北是为许多酒客的游子而写的。 我有一天在基于少住的早晨,和德西从联大新校社到莲花池去,看 了池里的满池清水,看了卓比秋尼装的陈圆圆的石像。雨又下起来了。 莲花池边有一条小街,有一个小酒店,我们走进去,要了一碟猪头肉,半世斤酒,坐了下来。雨下大了, 酒店有几只鸡都把脑袋反插在翅膀下面,一只脚着地,一动也不动地在檐下站着。 酒店院子里有一架大木香花。昆明木香花很多,有的小河沿岸都是木, 但是这样大的木箱却不多见。一颗木箱趴在架上,把院子遮的严严的,密扎扎的,细碎的绿叶,数不清的半开的白花和炮仗的花骨朵, 都被雨水淋得湿透了。我们走不了,就这样一直坐到午后。四十年后,我还忘不了那天的情味,写了一首诗, 莲花池外少行人,夜店台痕一寸深,浊酒一杯。天过五木香花湿雨沉沉。 我想念昆明的雨。一九八四年五月十九日。

大一滩小叶融化,闭目山河如画静。隔天八千步,替你遮住风华,想与你潇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