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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站在这片废墟前,才明白一座房子的倒地不过是挖机铁臂的三下五除二,轰然一声,扬起一阵无奈的尘烟,便算了结了。可这一砖一瓦,那是他与她,用半生的光阴,从青春的废墟里烧制出来,在岁月的平地上垒起来的。 他的脚在碎砖块间小心地挪动,像踩在巨兽散落的、尚有余温的骸骨上。双手插在兜里,沉沉地坠着,仿佛也装满了这砖石的碎末。四下里只有风走过这片空旷时,那空落落的回响。它拂过他的耳畔,他竟从那呜咽里,分辨出了许多旧日的声音——是父亲坐在门槛上,咿呀哼唱的老戏文,苍凉而安稳;是姐妹们追逐笑闹的声浪,银铃一般,从东墙滚到西墙。西墙根下,母亲总在那里剥着豆子,阳光透过老树的枝叶,在她灰蓝的布衫上,洒下晃晃悠悠的金斑。 这屋里,原是装着一部喧哗而又温暖的光阴的。而今,墙倒了,梁断了,那些被圈养了多年的声响与光影,便像失了笼的鸟,噗喇喇地四散飞去,再也寻不回来了。它们去得那样快,快得让他这留下来的人,显得如此多余,如此茫然。 儿女们前几日回来过,帮着收拾细软。他们是干脆的,带着一种属于新时代的利落。他们说,新区的楼房亮堂,干净,路也宽。他们是对的。他看着他们年轻而充满希望的脸,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他想说的是,这老屋的墙角,还沁着夏日的阴凉;那灶膛里跳动的火光,曾怎样映亮过她汗涔涔的、红扑扑的脸。可这些话,如今是无人可说了,也像这瓦砾一般,成了废墟的一部分。 他蹲下身,捡起半块青灰色的瓦。就是这一片片的它们,为他挡了半世的风雨。夏天的暴雨打在瓦上,哗啦啦的,像急促的鼓点;冬夜的雪籽敲在上面,是细碎的,私语一般的沙沙声。如今,它在他手里,只是一块冰凉的、沉默的土坯。他带得走它,可带得走那上面的雨声与雪声么? 他终究是要走的,新村很好,他知道。那里有雪白的墙壁,平整的地板,一切都会是崭新的,陌生的。他会在那里,度过他的余年。可是,他的魂,怕是要丢一小半在这里了。 它将永远留在这片废墟上,留在这方生他养他的土地上。在每一个起风的夜里,它会回来,在这里走走,停停。用看不见的手,抚摸那些不复存在的门窗;用听不见的鼻息,去嗅那院子里早已凋零的栀子花香。 他最后看了一眼这片养育了他的土地。然后,转过身,将那块碎瓦揣进怀里,向着不远处的、那个被称为“未来”的方向,慢慢地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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